别低估那些教培人

时至今日，离“双减”政策落地已半年有余，一千万多的教培人从风头无两的朝阳行业四散而去，各自奔前程。他们现在还好吗？

前段时间，一篇名为《对不起，教培出来的我们不要》的文章迅速刷屏，诉说了2021年7月以来，教培人“被失业”以后重新求职却屡屡碰壁的窘境。焦虑、迷茫，打击、沮丧......被围裹在时代的巨浪里，这个群体切身体验了一把身不由己。

年关前后，仍有人在不停地投递简历苦苦寻求一个机会，还有人坚持奔波在求职面试的路上，也有少数幸运儿已经走上了新的岗位，但无论在教培行业多么优秀，现在也只能以新人的姿态重新出发。

这场巨变之于个体的影响，远比想象中要深。

教育，曾是令许多年轻人都心生向往的行业，钱多、事儿少、福利好，而且工作又体面。

“教培行业原来也是比较有竞争力的行业，相对比我们同届的人而言，更能体现知识与能力的价值，不会让你觉得读书没有用。”樱桃说。 

2018年，樱桃自广州某普本大学毕业后，留在广东省一家大型教育机构任教，高于同龄人的薪资、简单有爱的工作氛围、家长和学生本人的尊重与肯定......这份工作所给予她的不仅仅是安稳的生活，更是发挥所长和自我价值的实现。

“当你教的学生，因为你的参与，他的成绩和性格、习惯、爱好等有了好的变化，又或者遇到和父母关系紧张的小孩，通过沟通，让他学会理解，学会明辨是非对错的时候，就会特别有成就感。”

如果说，樱桃是以往教培行业一线从业者的缩影的话，那么，桃子则无疑踩中了在线教育的风口。

“我和男朋友在读研期间就和几家教育公司有合作，赚了大概有40w。毕业以后，一家教育大厂招清北毕业的学生当主讲，开出的年薪有好几十万，我就去了。”而事实上，桃子绝非个例。 

疫情以后，在线教育赛道疯狂扩充，并在2020年迎来资本热潮，仅从2020年到2021年上半年，整个教育行业共发生超过230起投融资事件，整体融资金额超过了680亿元。 

资本的利好，不仅催生了大量的教培相关职位，也让从业者的收入水涨船高，年轻人们踌躇满志，纷纷投身其中，以期能成就一番事业。

北京师范大学发布的《2020年在线学习服务师（辅导老师）新职业群体调研报告》显示，仅K12头部十余家在线教育机构辅导老师的数量就已经接近10万，超过75%的辅导老师是刚刚毕业不久的95后。

而名校毕业生，更是被各家大厂哄抢的香饽饽。对此，在教培大厂工作的林嵩解释称，教研和主讲团队往往都是各家对外宣传的着力点，打造名校师资队伍对获客来讲，无比关键。“尤其是主讲，在竞争这么激烈的情况下，如果不是名校毕业，就很难说服家长续报后面的课程。” 

重金之下，必有勇士。顶着名校的光环，桃子们一路过关斩将，在毕业那年顺利入职各家教育大厂。这也意味着，他们将开启日夜颠倒的高强度工作节奏，备课、上课、家长反馈、课后答疑......

身上背着近10条kpi，桃子一天24小时没有任何能够放松的时刻：“数据压得特别狠，续班、转化、到课、完课、有效听课这些，就像学生排大榜一样，要对主讲进行排名。”而这些数据每隔1小时即会更新一次。

而我的另外一位朋友，不止一次地在凌晨处理完工作之后，突然情绪泄闸，崩溃大哭。她曾对我说：“也不是觉得委屈，毕竟接住了高薪就得承受住工作的重压，但我真的太累太累了，累到已经睡不着觉了。” 

桃子对此感同身受，“大家都只看见在线老师赚得多，但是看不见我们在背后有多辛苦，我去年累得肝上长了一个血管瘤，我同事说：‘你也有吗？我长了三个。’我们三个同事都有。”

“我甚至会刻意找出一天的时间去花钱释放压力，但你知道吗？那时候即便是花钱，我也感受不到快乐了。”以往情怀满满的工作，似乎在疯狂获客的重压下，逐渐变味了。

2021年7月24日晚，“双减”落地，辐射面积涵盖到了K9教培行业的方方面面。一场集体狂欢瞬间化为虚幻。教培人甚至还来不及反应，便迎来了一场彻彻底底的告别。

“那天晚上，我一夜没睡，就坐在楼道里，一边盯着手机，一边喝着酒。眼看着各路消息纷纷传来，我知道这个行业没了。”郭靖回想当时的心情，除了猝不及防还是猝不及防。

紧接着，项目紧急叫停、大规模裁员，一波又一波的教培人在错愕中失业。但即使是刚刚结束一段的身心俱疲的工作，他们也丝毫不敢懈怠，面对日益激烈的市场环境和同侪压力，每个人都恨不能立刻奔赴下一个岗位。

那么，时至今日，他们都去了哪里？ 

正如同上文所指出的，在线教育领域当中有一大批年轻人，他们的就业选择相对多元。BOSS直聘研究发现，教培行业的大部分主讲基本上还属于应届毕业生的范围，因此，算法会默认其为应届生并推荐匹配的岗位，如文字、运营等。 

但通常而言，在面对突发的状况时，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根稻草。这放在教培人身上同样适用。

有人寄希望于素质教育，于是，刚从一家教育公司离开，转身就又入职另一家教育公司成为常态。很难说，这是不是一个被迫做出的选择。

好未来、猿辅导、字节跳动等自“双减”以后，试图寻找新的方向和新的增长点，于是如同八爪鱼一般将触手伸向多个方向。“想做出来一个新的课程产品，但从方案到落地，很多问题会暴露出来，行业里面没有面临过这样的变频，所以相当于是摸着石头过河吧。”

与之对应的，则是组织管理层的频频变动，以林嵩所在的教育公司为例，更换工作地点、项目合并、人员重组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，受此波折，员工的工作量也增加了不少，但员工的薪资待遇与之前相比反倒大打折扣。 

据知情人透露，不止一家公司选择先裁员，再降薪招聘新员工，降幅多在30%-40%之间徘徊，更有甚者，还强迫老员工修改合同，涉及的主要修改内容同样是薪资待遇，降幅也大概参照了上述区间。

降薪得来的工作眼下来看是有了，但倾巢之下人心惶惶，很多教培人把“裁员”二字挂在嘴边，认为自己处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失业的状态。“搞不好哪天又裁员，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吧，大不了就再拿一次赔偿喽。”车乾自嘲道。离开核桃编程后，他在第二个月接受了另一家教育大厂的降薪职位。 

这种不安全感一直弥漫在他们的心头，以往令教培人引以为傲的岗位，如今已然风光不再。 

也有人将视线扩大到更宽广的领域，成人教育、素质教育等能实现技能迁移的岗位，是他们的首要选择。

祝祝收到项目解散的通知以后，立马着手寻找新的机会，短短两周便顺利斩获offer。“当时的想法还是在教育行业里面转型，一类其他学段的，比如说高中主讲；还有一类是和技能相关的，教英语或者留学。”

最终，祝祝选择了一家老牌教育公司从事留学申请方面的工作。祝祝硕士毕业于英国G5之一，姣好的留学背景和熟练的英语技能，使得她在从事这份工作时能更加得心应手。 

“可以说是构成了我个人的核心竞争力吧，对我来说，这份工作学习成本相对会小一点，如果是赤手空拳转到别的领域，短时间内，很难找到一家能达到我薪资要求的公司。”

教育相关市场毕竟容量有限，大多数教培人找工作时可凭依的仍是以往的相关技能和经验积累。

林嵩历时2个多月，投递了100多份简历，林嵩终于成功“上岸”了商业分析师。“说实话，主讲的技能对我目前这份工作的助力不是很大，反倒是我大学学的东西，一些基本的商业模型和数据分析等等，还都挺相关的。”当被问及顺利转型的原因，林嵩将其归功于他在北大金融系的专业所学。

桃子则做了详细的攻略并总结了所有的岗位信息，转型去做了产品经理，“但我觉得我们不具有特别大的代表性，比如我和我好朋友，一个95年，一个98年，年龄上很有优势，然后一个北大硕士，一个北大中文本科，工作怎么都能找到，真正难的，是为这个行业奉献了10多年的老教师们。”

如愿以偿固然可喜，但同时也揭开了教培人再就业最残酷的一面，学历背景、年龄、技能迁移成为求职成功的三大要素，若是在这些方面存在短板或者硬伤，那么求职的过程会肉眼可见地困难起来。

郭靖失业至今，回过头来看这段经历，他认为自己低估了这场震荡的余波，在儿童教育领域深耕6年，“我对自己的评价还算比全面，主讲、培训、管理、市场，等于说是在一个小公司里面能做的我全做了。” 

即便如此，其工作经历全部聚焦在教育行业，因此在谋求新的职位时并不容易。接触了一些线下读书会以后，郭靖决定不妨试试视频主播，“也希望日后能得到平台的扶持吧，但目前来看，我不知道人家为我付出的价值在哪儿。”

而樱桃也因制度问题与意向岗位求职失之交臂，她本想应聘学校的英语老师，但因所学的专业与此不符，因此应聘无望，“现在很多学校的招考信息出来，我发现我的专业被限制了。我觉得我要想继续做这行，只能提升学历。”

在家待业半年，樱桃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备战考研，“等成绩出来了再具体打算。”

谈话的过程中，樱桃提到自己也看过外贸行业的相关机会，但对方以缺乏一定的工作经验拒绝了她。 

“很多人都认为我求职很顺利，其实我自己不这样看。”虽然桃子的学历背景足够优秀，然而求职时也多次被拒。“校招的时候，接触的所有互联网大厂hr都说我很优秀，会邀请我来，但是今年我投，就都把我给拒了。”

面试多了，桃子、樱桃等人也发现了些许端倪，缺乏经验只是托词，事情的本质还是用人单位不相信教培人具备胜任岗位的能力。

“很多人总是挖苦我们吃了一个行业的红利，但是能把课程设计好、把学生教好，我们也是付出了很多心血的，而且这本身也足以证明什么。”樱桃对于一些偏见很委屈，但又无可奈何。

“我觉得行业外是存在歧视和质疑的”，桃子对外界的不肯定表示难以理解，“我的同事个个都是神人，各有各的绝活儿，吹拉弹唱、讲笑话，跳舞、唱歌、中医号脉，能冲出来的主讲，比偶像练习生出道还难。”

由此看来，对一个行业或职人根深蒂固的偏见，似乎才是造成教培人尴尬处境的关键。当人们不再将主讲等同于会讲课，将教研等同于只会设计课程的时候，而是能客观看待他们的过往，也许教培人面对的选择和境地，会比当下会好得多。

“在线教育其实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传统教育，它的产出更像一个产品，所以包括主讲和教研在内，工作内容、方向和职责都跟之前有很大的不同。”祝祝提到，这样的工作对教培人自身所具备的能力水准更高、技能更全面。

这实际上也在无形中拓宽了教培人的就业面，产品经理、商业分析师、新媒体运营、企业培训、主播、市场活动等等，本就可以成为选择的方向。“其实没有什么工作存在绝对的门槛，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教培人一个机会呢？”目睹了身边人求职的困难，祝祝如此感慨。

纵观各大社交平台，一旦有转型成功或“上岸”的幸运儿，哪怕简单发一条心情动态，都能瞬间引来一大片艳羡的眼光，若是再能整理一下经验、心得与求职技巧，那就很可能成为被平台推荐的爆款内容。从去年到现在，情况所差无几。

有人曾在豆瓣小组创建教培人互助联盟，简介是：没有人可以左右时代。但我们希望给迷茫无助的教培人，一点温暖和一点力量。

一篇文章，几个故事，轻描淡写固然容易，但这并不是所有故事的结局。《人类之子》里说：“每件事都是在信念与机运间的奇妙争战。”2022年，注定仍是教培人继续闯荡的一年。

作者丨莱菔

责任编辑丨周周&二水

排版编辑丨sk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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